农(nong)村(cun)贷(dai)款(kuan)五(wu)万(wan)有(you)逾(yu)期(qi)记(ji)录(lu)能(neng)不(bu)能(neng)贷(dai)，村(cun)里(li)小(xiao)额(e)贷(dai)款(kuan)方(fang)案(an)
第七章 困境
孔文瀚见到水落阿信是在他履职的第二个星期。
一个个子不高、微微发福但非常精神的彝族女子，平淡无奇地和孔文瀚在村委会办公室会面。她的双耳垂着大大的耳环，黑框眼镜为她增添了几分稳重，她用彝族人惯有的热情招呼道：“孔书记，上周我不在，你们辛苦了。”
莫色拉付介绍道：“阿信书记本来在西昌一家公司当白领，今年二月份专门赶回来参加村支书选举，这一选上，就把工作辞了，这一来收入可是比以前少多了。为了格洛村，你们都付出了很多。”
孔文瀚夸道：“说哪里去了，你们才是有为青年。”
水落阿信微微一笑说：“孔书记见笑了，想必你也知道，格洛村头疼的事情太多，我也是希望回来为家乡做一点事情。这一届干完，格洛村脱贫，我还会出去继续上班的。”
孔文瀚点点头：“咱们可是赶上好时代了，未来两三年，咱们就是一个团队了。”
水落阿信赞同地回应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我敢保证，现在的格洛村班子绝对是风气最正、最团结的队伍。那个水落阿牛，虽然也算是我的亲戚，但是贫困户身份的问题，我是绝对站在政策一边的，孔书记费心了。”
水落阿信情真意切，孔文瀚为身在这样一个团队中感到庆幸，他听说过个别村寨存在村“两委”互相拆台，或者第一书记和村“两委”扯皮推诿的问题。尽管格洛村依旧复杂，但这样一来他可以把更多的精力用于工作本身而不是内耗，心中不禁憧憬起了接下来的挑战，豪迈地说道：“既然是一个团队，那咱们就要有一个坚固的阵地，接下来，我们先把楼下那把大锁砸开吧！”
“孔书记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我们要开会讨论的事情。”水落阿信喝了口水，翻开笔记本，讲道，“培训期间，县上已经对银崖乡小额信贷使用率过低的问题进行了通报，全县贫困户贷款率是52.7%，而银崖乡的贫困户贷款率是34.1%，也就是说100个贫困户中只有34户获得了小额信贷，而我们格洛村的贷款率为0。一户贫困户本来至少可以贷一两万，这对他们来说可不是小数目，现在一分钱也看不到，拿什么来发展？村民能不闹吗？”
莫色拉付补充道：“就是上次我说的，觉依信用社不放贷款出来。只要这个问题解决了，这把锁就可以砸开了。”
孔文瀚点点头，坏笑一声说：“不瞒你们说，上周我就把这个情况通过第一书记App反馈给了市委组织部，组织部回复说已经与觉依镇信用社进行了沟通，咱们这就去觉依镇看看吧。”
觉依镇离银崖乡十四公里，处在西佳市西南边缘，为觉依镇、银崖乡、普达乡、枫坪乡的中心，信用社、派出所、中学等都设在这里，被乌宁人戏称为“三乡一镇”的“心脏”。十年前，觉依镇经过改建，已经变成一个街道笔直、建筑规范、彝味浓厚的风情小镇。镇周围的山上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米黄色的别墅，宽阔的乌美路穿镇而过，一阵阵凉风在这没有屏障的街道上恣意刮过，让孔文瀚一下车就收紧了大衣。
孔文瀚并没有把车直接开到信用社，对村“两委”来说，他们也难得起心来光顾一下“心脏”，要办的事情也不止一件。莫色拉付说，正好要核对一下格洛村最新的人口数据，所以要先去觉依派出所提取户口信息，还说：“顺便让孔书记认识一下我弟弟。”
不过来得不巧，觉依派出所大门开着却空无一人，莫色拉付纳闷地问对面小卖部的老板：“派出所人呢？”柜员说：“都在卫生院呢。”
“出什么事了？”孔文瀚问。
老板说：“卫生院医死了人，家属正在围攻卫生院，他们都赶过去了。”
镇不大，时间还早，三人便步行来到觉依镇卫生院，远远便看见门口那密密匝匝的人群，正和七八个警察对峙。虽然双方都没动手，但一个妇女哭天喊地的哀嚎声还是让这场面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
莫色拉付冲着边上一个年轻的警察喊道：“格尔！”
那个叫格尔的警察听到声音，朝三人看过来，随后便走过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介绍完孔文瀚，莫色拉付说道：“这是我弟弟莫色格尔，在觉依镇派出所工作，各个村每次更新人口信息都要来找他。但是根据规定，派出所不能用网络传文件，只能带U盘过来拷贝。”
莫色格尔说：“三位辛苦了，我们去派出所吧。”
水落阿信说：“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走得开吗？”
莫色格尔说：“唉，这是格洛村嫁到普达乡瓦格布村的村民，她一岁的儿子发烧，昨晚半夜弄过来打针，结果死在了卫生院里。原因还在调查中，暂时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去去就回。”
孔文瀚朝悲痛欲绝的妇女注视良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生命在这里，总是那么容易就逝去了。”
在派出所拷贝完毕，莫色格尔一边把U盘递给莫色拉付，一边无奈地说道：“原来格洛村都是人口输入地，好多女人都愿意嫁进来，因为格洛村在公路旁，下乌宁方便，否则到各个村还要打十元、二十元的摩的。别看钱不多，但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下来，得节约多少钱？但这一年多来，很少有女人嫁进来了，反而格洛的女人拼命地往外嫁。人口数据是不会撒谎的，大家都对格洛没信心啊！别人发展得轰轰烈烈，但格洛还是原地踏步。孔书记，我们都没什么文化，哥哥这个村主任缺乏经验，你还得多教教他，我们一起重新把格洛的大旗竖起来。”
孔文瀚笑笑说：“好！让‘三乡一镇’的姑娘都争着要嫁给咱们格洛村的汉子！”
告别了莫色格尔，三人来到觉依镇信用社找主任阿左沙机，却被告知外出。不过这次他们没等太久，因为阿左沙机这“外出”实在太近，他正在信用社斜对面的一家补鞋匠那里补鞋。这个胖乎乎如同弥勒佛一样的主任，敲着他刚补好的黑色皮鞋，套在脚上，起身走两步，觉得舒服了，便笑眯眯地转身给钱，再一转身，便正好撞见孔文瀚三人。
介绍完毕，阿左沙机露出委屈的表情说道：“哎呀呀，你就是格洛村第一书记孔文瀚啊？兄弟，你把村民贷不到款的情况都告到市委组织部去了，人家立刻就给我打电话，要我给你一个交代，我正愁没你的电话呢。”
孔文瀚拍拍脑袋说道：“沙主任，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我就想看看那第一书记的App好不好用，反馈了问题有没有回复，所以随便发了一条。没想到啊，这么灵！”
“哈哈哈，是这样啊。”阿左沙机瞬间就恢复了那弥勒佛一样的笑容，好脾气地说道，“贷款问题很多村都有，但这被举报上去还是头一遭，这说明孔书记是个有责任心的干部嘛。其实你们格洛村贷款的问题，也困扰我很久了，走，咱们去我办公室谈吧。”
阿左沙机的办公室在信用社二楼，待四人坐定，阿左沙机冲着旁边的办公室喊道：“小林，麻烦倒三杯茶水——”
孔文瀚摆摆手说：“不用客气，直接说问题吧，格洛村村民为什么都贷不到款？”
阿左沙机让三人稍等，起身在文件柜中找出一个文件盒，交给孔文瀚说：“书记请打开看看，我给你们解释。”
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用评级表。阿左沙机说：“根据省上的政策，每户贫困户可以享受1万—5万的小额贷款，期限三年，政府贴息，用于发展产业，具体贷款数额根据不同的信用等级而定。孔书记是城里人，应该申请过信用卡，明白这个道理吧？”
孔文瀚点点头说：“对，既然是贷款，就是要还的，根据发展实力和偿还能力评级，我能理解。比如这第一户，就评了四星。既然评好了，为什么贷不到款呢？”
“唉，难就难在这里。”阿左沙机说，“格洛村一百户贫困户，除了老弱病残以外，一共86户符合贷款条件，这86户全部都申请了贷款，连那种什么产业基础也没有的人也不例外。”
莫色拉付插话说：“唉，还真是这样，对个别游手好闲的村民来说，有钱拿，不要白不要啊。”
水落阿信也说：“是，有些人才不管名义是什么，你说是产业贷款，但到了他们手里，或许就拿去修房子、买家具，甚至吃喝玩乐，三年以后，能追回来多少，可是个未知数啊。”
孔文瀚说：“那不是要评级嘛，根据他们的条件，能不能贷、贷多少，一一考察以后确定不就行了？”
阿左沙机大笑几声说：“孔书记果然还是城里人办信用卡的思维啊，如果真这么规范，我们又何尝不想去造福村民呢？可是，负责评级的风控团队就是村‘两委’啊，现在还要加上第一书记。你们上一届的村‘两委’啊，为了不得罪村民，就把这86户全部评为了四星。”
“啊？”孔文瀚张大了嘴巴，然后一一翻看表格。果然，所有表格上全是清一色的四星，莫色拉付和水落阿信也着实诧异不已。
“为什么不放贷款，这就是原因。”阿左沙机说，“我甚至觉得，你们上一届村‘两委’故意这么干，就是把皮球踢给我们，让我们不敢放款，这样他们就不怕村民三年后赖账导致担责，而他们还可以美其名曰对86户村民一视同仁，既规避了不作为的责任，又规避了赖账的风险！呵呵，厉害吧？”
孔文瀚问：“如果三年之后，贫困户不还钱，会有什么后果？”
阿左沙机说：“政府会组织调查组调查，如果确实是因为经营不善导致无法还款，就会通知我们把它们做成坏账，最后政府统一买单。这本来是极端个例，也不宜跟农户宣传，但是现在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
莫色拉付调侃道：“是的，都传开了。我敢说，一旦那些别有用心的贫困户获得了贷款，他们的心思多半不会放在发展上，而是放在怎么才能合理做成坏账上。”
孔文瀚继续问：“那么签了字的风控团队会怎么样呢？”
“会被追责，档案里会有污点。”阿左沙机掏出烟递给孔文瀚和莫色拉付，叹口气说，“现在的问题是：贷款贷不出去，你们也会被追责，要贷出去，就必须保证贷款安全，就要由你们三位组成风控团队重新科学评级。当然，如果你们仍然坚持全四星，我也尊重你们的意见，只是现在是终身追责制，即使三年之后你们三位都不在这个岗位了，签字仍然有效。”
阿左沙机故意把“终身追责制”四个字拖得又重又长，他知道，和孔文瀚他们要面对的麻烦比起来，自己被投诉到市委组织部的事儿简直是小儿科。
水落阿信说：“那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评出真正需要发展的人，保证三年后能偿还，而这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不超过三十户。”
莫色拉付不太同意：“三十户？我看有二十户就不错了！可你觉得其他几十户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吗？”
孔文瀚说：“难道那把锁永远砸不开了吗？”
怎么做都是错，真是个死局！
孔文瀚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几个人，突然感觉像在梦里。我在干吗？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应该白天上课，晚上游戏，享受云淡风轻啊！怎么会在这里陷入这样的“三难境地”？
更叫人心绪难平的是，这是否已经是格洛村最难啃的骨头？抑或仍然只是莫色拉付口中的“冰山一角”？
可这终究不是游戏，孔文瀚无法在疲惫的时候潇洒地选择“退出游戏”，自己选择的路，就是再苦再难也得撑下去。
几天后，格洛村召开了新一届班子上任以来第一次村民代表大会。
一群老年村民心不在焉地蹲在村委会坝子里，对他们来说，他们已记不得上一次开村民代表大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们是村民的代表，但也被某些人“代表”了很多年。他们反映过、闹过，但情况丝毫没有得到改善。年轻人出去打工了，他们也老了，现在也爱争不争了。
按照与村“两委”的商议，孔文瀚作为“最后的防线”，没有在这次村民代表大会上发言，莫色拉付主持道：“村民们关心了很久的小额贷款问题，我们已经去觉依镇信用社了解过情况。我们需要对格洛村一百户贫困户进行重新评级，只要评级科学合理，咱们贫困户很快就可以获得贷款。咱们村‘两委’和第一书记拟了一份信用评级的方案草案，今天请大家来审阅并提出修改建议。”
众人领到《银崖乡格洛村小额信贷信用评级方案（草案）》，看也不看，有人就提议：“我同意，只要能解决问题，我相信你们。”
“对，不用看了，通过！”有人附议，并举起了手。
“通过！”
“同意！”
一双双手举了起来，这场景让三人有点不知所措。孔文瀚瞅着水落阿信小声说：“怎么这么容易？”
水落阿信微微一笑，不作答复。
莫色拉付说：“好，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请大家签字并按手印吧。”
整个会议在非常和谐的氛围中落幕，孔文瀚正要准备给所有人发一支烟表表心意，一个老头凑上来说：“三位，你们怎么评都没关系，但是至少得给我评个四星啊。我家里可是养了两头猪的，饲料钱一个月要花上千块，急着用钱啊！”
莫色拉付正说着“会考虑的”，立马又有人围上来：“我家也养了一头猪、十只鸡，必须四星贷款啊！”
一个又一个围上来，养猪的、养鸡的、种土豆的、种玉米的，都只有一个诉求：别人我不管，我评级得高。
除开非贫困户代表早早离开，会议俨然变成了贫困户代表们和三人的争论。孔文瀚把烟捂了起来，一支也不想发了。
好不容易把人群打发走，三人回到办公室，瘫倒在椅子上，相对无言。
抽完一支闷烟，掐灭烟头，孔文瀚才发声：“本想借代表的力量让信用评级制度民主化的，这不成‘勾兑会议’了吗？贫困户代表都评四星，那些不是代表的贫困户上哪说理去？”
“这些人，找他们问收入的时候，都把鸡苗、猪苗藏起来，生怕你把他们收入算高了。一说到评级贷款，个个又把自己的家底说得风风光光。”水落阿信苦笑着叹道，“唉，人心哪！”
莫色拉付心里也高兴不起来，想了想，自我安慰说：“还是可以稍微乐观一点，至少重新评级的方案是通过了啊，等正式评级的时候，咱们该评几星评几星，难道还有人敢乱来不成？”
“但愿吧……”水落阿信喃喃地说。
孔文瀚默默地走下楼，摸了摸会议室大门上的大锁，手指上立马沾满了灰尘。他望向天空，心里作了一个决定。
■精准扶贫小知识
扶贫小额信贷
扶贫小额信贷是专门为建档立卡贫困户获得发展资金而量身定制的扶贫贷款产品，主要是为贫困户提供5万元以下、3年以内、免担保免抵押、基准利率放贷、财政贴息、县级建立风险补偿金的信用贷款。
已录入建档立卡信息系统的贫困户，凡有发展愿望、生产能力、发展项目和还款能力的，都有资格申请贷款。村级组织除对申请人审查外，还要对申请发展的项目进行评估，根据项目规模和生产周期初步审查其贷款金额和贷款期限。银行对申请人情况进行复核，如情况基本属实，原则上满足贫困户提出的贷款申请额度和使用期限，但贷款额度不超过5万元，期限不超过3年。
扶贫小额信贷不是救济款，只能用于发展产业，增加收入。不能用来盖房子、娶媳妇、还债以及用于吃喝等与增收脱贫无关的支出。
在贫困户贷款本（息）到期前1个月，贷款发放银行通过信贷员，或由村级组织通知贷款户，提醒其按时还本付息。对逾期的，贷款发放银行和村级组织采取公示、广播、到户等方式，催促逾期贷款户偿还贷款本（息）。若催收后仍不还款，将由县政府组织调查队进行调查，若属于经营不善导致无法还款，可由政府代为偿还；若属于恶意拖欠，将会有不良信用记录上银行“黑名单”且承担法律责任，相关村级组织也会承担一定政治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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